再会
當我回過神時，正站在家附近的巷子裡。
身後的街燈在腳邊投下細長的黑影，視線隨著影子往前，熟悉的街景也在眼前展開。走出這條巷子便能看到我經常光顧的超商。……對了，我本來打算去超商買冰吃，但後來卻——
……後來卻——？
我扶著額頭，感覺有點昏沉，像是剛從漫長的睡眠中醒過來般。為什麼會停在路上呢……？總覺得記憶似乎有一塊不自然的空白。我從側肩背包裡拿出錢包，確認裡頭的金額應該沒少。繼續站在原地思考也整理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走向本來的目的地，在超商隨意挑了根布丁雪糕。
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先撕開包裝，一邊咬著雪糕，一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隔著幾條街外的大馬路現在依然很熱鬧，傳來陣陣汽車的引擎聲；擦肩而過的路人們愉快的交談聲也緩慢地滲進腦內。是我已經聽習慣的聲音，在此散步時總是交織於背景的聲音。這裡的街道即使在入夜後，仍保有緩慢起伏的呼吸與心跳。
但我有種感覺——直到不久前，我還待在一個陷入死寂的地方。正因已深深入睡，許多「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事物」才趁機出來透氣的地方……這種感覺一在心底成形，不論我怎麼搖頭都無法再驅散。
可是，我卻想不起那是什麼樣的地方。無法擦去薄霧的徒勞無功帶來難以言喻的哀傷，以及——深深的寂寞。
「……嗯～」
我機械性地爬上樓梯、打開家門。背包和垃圾隨手一丟後進浴室梳洗，再回到臥房、換回睡衣、咚地一聲倒在床上。這期間，我依舊理不清心裡的感覺，只是茫然地移動自己的身軀。
「……唔啊、糟了。」
手機螢幕顯示著現在是三點二十一分。忘記登入遊戲了……不對、比起這個，果然記憶裡有塊想不起來的空白嗎？剛才出門前似乎才剛過午夜不久而已……
我翻個身以舒服的姿勢抱著棉被，一手緊握著手機，雙眼緊盯著螢幕上的時刻，彷彿這麼做便能自動得到一切的解答。過了一會，時間往前進了一分鐘，我緊抓時機開始數起六十秒，卻怎麼都無法對到數字改變的那一刻，意識也漸漸模糊——
一旦進入夢中，反而輕易地見到想見到的人。
『那麼，千未乃小姐。』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點燃一百根蠟燭、低聲訴說來源不詳的故事。請盡情享受這奇異、不可思議的夜晚——』
對了、對了，蠟燭和故事。他和我見面的目的是——
『說鬼故事時，真正的鬼魂也會被吸引過來。那麼，百物語會可說是一種降靈儀式呢。』
百物語會。而且就和他說的一樣，隨著故事的進行，開始發生各種怪事——
『只要能在講完一百話時遇見真正的怪異，故事的內容也就不是那麼重要。』
……真正的、怪異……
『如果渴望怪異的話，就說到最後吧。』
我選擇在百物語會待到最後。從第一話一直聽到第一百話。之後、我的確、遇見了。的確出現了。不、正確來說，是從最初就遇見了。因為，九十九他就是——
『……九十九。』
『……』
『你是誰？』
『……渴望著怪奇、以怪異為食的怪物——沒錯，你身處的這個場所、你眼前的九十九一，正是怪異本身。』
九十九是燭台所化身的付喪神。是從一開始就與我身在不同世界的存在。
……明明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明知道一定會被推開。
『再見了，請多保重。』
當他對我告別時，內心深處響起了「我就知道」的聲音。因為我一直、都只是個平凡人。就連今晚遇見九十九，也不過是偶然發生的意外。
然而，正因為我是這麼地平凡吧。我沒有聰明到能控制自己的心意。
夢裡的他臉上掛著微笑，輕輕勾起的嘴角和垂下的視線都充滿魅力；眨動的眼睫毛彷彿蝴蝶撲翅，似乎會散落寶石般閃爍的鱗粉；燭火映照著纖細的輪廓，加深了他異樣的存在感。他訴說故事時清晰又沉穩的嗓音、靠在他身上感覺到的體溫、還有他偶爾驚訝得睜大眼後望著我的眼神。
僅僅相處了數個小時的回憶，卻處處都滿載著我對他的喜歡。
「……」
不知不覺間，我已睜開雙眼，在一片黑暗中盯著天花板。想起空白的那塊記憶非但沒有帶來舒暢感，反而使胸口緊緊糾結在一塊。
「……啊、啊……」
我試著張開嘴發出聲音，希望能就這麼放聲大哭起來。可是無論我怎麼試，嗚咽卻總卡在喉間出不來。
我對九十九的喜歡，別說是悲傷，甚至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留下。
或許過不了幾個月，我就會忘了現在的心情；過個幾年，還會完全忘了這件事。畢竟我不只錯失機會告白，連再見一面都辦不到。
——真的連見面都辦不到了嗎？
思及此，內心萌生逐漸擴散的恐懼。
連見面都不行、連聽他說話都沒辦法，這實在是——實在是——
「可惡！」
我在床上坐起身，想也不想地抓起一旁的玩偶用力摔到地上。胖胖的企鵝在地上滾了幾圈，露出圓潤的肚子。認命地又把企鵝撿起來放回床上後，我坐立不安地在房內四處走動。好像該做點什麼才對，就這樣什麼都不做太讓人不甘心了，但是到底有什麼可以做的？到底要怎麼做，我才能——
「……！」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九十九住的日式建築所在的街道。我身處的那個場所正是怪異本身——他是這樣說的，那麼，所謂「場所」的範圍是……？在進入他家門前，我印象中的街道看起來非常正常，奇怪的事全是在踏入那棟建築後發生的。
那條街會不會真的只是普通的街道呢？若是如此，要找到它的位置也並非毫無可能。
——沒錯……沒錯……！還有可能性！
光是確認這點，便使焦躁大幅和緩。還有我能嘗試的努力。還有彌補的機會。我絕不願意讓這次相遇停留在擦肩而過。
❁
「騙人……」
我抬頭看看眼前的日式建築，再低頭觀察手機螢幕上的圖片，接著將手機舉到眼前，和一旁的房子交叉比對。
「竟、竟然真的找到了……」
而且還直接出現在Google地球的街景上。
——這、這裡的確是靈異場所沒錯吧？
我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同時回想這幾個禮拜的努力。說是努力，其實也只是用Google地球以自家為中心不停尋找眼熟的景象罷了。畢竟，我唯一的線索也只有腦中模糊的街景而已。等找到街道位置後，有時間就跑去那多晃幾圈，還得嘗試不同的時間帶、帶些招魂的道具之類的——這是我本來的預期。
沒想到，九十九家竟然毫不隱藏地暴露在現代科技之下。
不對！這裡離我家少說也有五個車站的距離，當時出門買冰吃的我突然被傳送到那兒，本身就是件怪力亂神的事了，那麼就算我現在站在他家門前，一定也不如表面看來的單純……好比說，當我按門鈴後，出來應門的卻是完全沒見過面的人……
想到這裡，我轉頭看了看圍牆上的名牌，那裡清楚地寫著九十九三個字。連姓氏都一樣真是可怕的巧合。
「……啊～～～～！」
九十九這傢伙，給我藏得更仔細一點啊！進展這麼順利，反而讓我來不及做好見面的心理準備！
我緊張地在原地深呼吸，試圖撫平加速的心跳，壓在胸口的手掌仍然止不住顫抖。用手快速地梳理一下頭髮、整理衣襟，才移動僵硬的雙腳走向玄關。毛玻璃後依然是深不見底，令人懷疑是否有人居住。希望真的沒人——不對，真的落空的話就得重新尋找了——但是——果然——
我還在胡思亂想著時，門便率先被推開了。
門後站著的是九十九。他的臉上寫滿了詫異。
「……千未乃小姐？欸？」
「啊、……嗯。」
臉頰燙到甚至有些頭暈。已經來不及逃開了。我垂下頭，眼神在地板和九十九的臉龐間閃躲。
「……為什麼又來了？正常來說不會再來才對吧？」
「正、正常來說是那樣嗎？」
比起回答他的問題，我先提出一個平凡的疑問。
「至少，在千未乃之前，知道我的真身的人從沒有再來過。」
這樣啊。果然我是屬於異類呢。
九十九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雙頰迅速地染紅。
「真是的，這邊可是抱著從此永別的打算，才說出那種……這樣我很沒面子啊……」
看著他害羞的模樣，心底也感覺到愉快的酥麻感。彷彿在剎那之間，世界突然變得更明亮、溫暖，眼前的人則是世界的中心，讓我好想伸手抓住他、好想摸他、好想抱他。
我想都沒想便捏住他的衣襬。從這輕微的動作中透露出多少心意了呢？不管有多少，我都很樂意被他發現。
九十九沉默了一會，才開口：
「這麼說來，千未乃小姐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啊、那個……靠Google地球……」
「？……嘛、既然你特地來訪，把客人趕回家也說不過去……」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將我一把拉向他，使我失去平衡、一頭倒向他的懷裡。
「啊唔！？」
雖然我慌慌張張地立刻後退，他卻已露出一臉惡作劇成功的滿足微笑。
「總之，請進吧。」
「可、可以嗎？」
「還是說要回去了？」
「……不回去。」
他笑著帶我走進屋內，就跟那天一樣。
「千未乃小姐要喝什麼茶？玄米茶可以嗎？……對了，告訴我你喜歡什麼茶吧。」
「？唔、焙茶……吧？」
「那我會多準備一些茶葉的，因為——之後也會經常來訪，對吧？」
這麼說著的九十九愉快的模樣，實在是非常討人厭，卻也讓我心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