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れ

「——這是發生在一間偏遠的學校的事。」
九十九如此開場後,閉著眼睛靜靜地訴說:
「因為地方偏遠,學校大部分的設備都很老舊,投影機、電腦等電子設備的數量也很少。不過,很有趣的是,音樂教室裡擺的鋼琴是三角鋼琴——比立式鋼琴、電子琴貴上許多,一般而言只有專業人士才會使用的鋼琴。據說是當上職業鋼琴家的校友送給學校的,事後的保養也由這位校友負責。因為鋼琴的價值不斐,校方特地交代警衛一定要仔細確認音樂教室的門窗都上好鎖才能離校。然而,奇怪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不只是鋼琴,許多樂器都會在使用的過程中漸漸偏離原本的音準。也因此,鋼琴大約每半年就要進行一次例行調音。但這間學校的三角鋼琴偏離的速度卻快得異常,有時甚至在剛調音完的隔天又偏得必須再次調音。當然,不論如何調查,鋼琴本身都沒有異狀,那麼一定是有人在做刻意調亂音準的惡作劇了。
「起初校方調閱了音樂教室外的走廊監視器,卻不見任何可疑的行跡;接著,他們在音樂教室裡也裝上監視器,依然沒有捕捉到鬼祟接近鋼琴的人。事情發展至此,終於染上一絲靈異的色彩——畢竟,有誰能夠完全不靠近鋼琴,又調亂它的音準呢?」
說到這兒,九十九停下來,露出有些不滿的表情。
「……」
「感覺千未乃小姐不怎麼害怕呢。」
「……因為……」
我本來就不怕鬼故事嘛。
又不像照片會拍下鬼怪的模樣,也不像電影、遊戲等透過演出營造恐怖的氣氛,單純的故事……聽著聽著還有點有趣呢。而且,我可是個徹頭徹尾的不可知論者,也從未碰過靈異現象。
……大概就是因為這種性格,才會沉迷於閱讀2ch的恐怖故事吧。
「可以的話,露出一臉雖然很害怕但還是想繼續聽的表情,我會講得比較盡興。」
「呃、呃……我很感興趣喔?就像在看推理小說一樣,很期待謎底揭曉!」
「……期待的方向性不是我要的。」
他拿起茶杯喝了幾口。在講了五、六個故事後,九十九就表示有點口渴而去廚房泡了一壺茶過來。他也替我準備了茶杯,喝著他泡的茶讓我心底有種酥麻的感覺。
九十九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準備繼續說故事。我在他開口前出聲阻止他。
「啊、那個、呃……可以、借用、洗手間、嗎?」
「啊啊、當然沒問題。出了房間後走到底,再往右轉就是了。」
我有些難為情地站起身,笨拙地走出房間;在榻榻米上坐太久,讓雙腳幾乎失去知覺了。
昏暗的燈光照亮腳邊的地板,或許是九十九去泡茶時順道打開的。我放慢腳步,趁著走去洗手間的路上更仔細地觀察這棟房子:從窗戶看不到外頭,似乎是用木板封死了;廚房門口附近的櫃子裡塞滿不太常見的粗點心;和室裡的床之間放著空的花瓶——空的花瓶?
我停下來,看著那個花瓶,同時注意到撲鼻而來的香味。……明明沒有花,為何會有花香呢?
搖搖頭決定不再多想後,我加快步伐走向洗手間。一推開門,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僵在原地。
是符咒。潔白的磁磚牆上,貼著幾張煞風景的符咒。
「……呃。」
這、這是什麼中二的興趣嗎?在網路上看到什麼文章後決定照做、之類的?既然都會準備蠟燭舉辦百物語會了,在家裡貼符咒好像也不奇怪……?
一直到走出洗手間前,視線都無法遠離逕自散發著強烈存在感的符咒。
符咒的衝擊讓我沒了觀察屋子的興致,三步併作兩步地快速走回九十九在的房間。我故作鎮定地回到位子上,盯著九十九替茶杯添茶的模樣。
「回來得這麼晚,我差點以為你迷路了呢。」
他一派輕鬆地把重新裝滿的茶杯放到我面前,問道:「有順利找到洗手間嗎?」
「嗯、嗯……那個。」
我躊躇著思量該怎麼開口。
「怎麼了?」
「……為什麼、會有、符咒?」
「符咒?」
他困惑地皺了皺眉。
「就、就是!貼在洗手間的、牆上……剛才看到的。」
他沉思了一會,依然維持疑惑的表情。
「……我並沒有在牆上貼符咒喔?」
「咦、但是,我真的——」
——話未說完,我立刻發出小小的尖叫。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九十九身後浮現一張兇惡的臉孔,毫無疑問地注視著我。
九十九被我的尖叫嚇到後,又轉頭看了一下背後。那兒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剛、剛才,那邊有、一、一張臉!」
「啊啊、是這塊污漬吧?」
他伸手指向壁紙上的一處髒汙。
「只有這裡怎麼洗都洗不掉呢。」
「……」
不是。我很清楚,那絕不是眼花看錯。因為那張兇惡的臉孔,現在仍鮮明地烙印在眼底。不只那張臉,還有符咒、花香——從剛才開始便不停發生難以解釋的事。
「……千未乃小姐有沒有聽過這個說法?」
「什麼……?」
聽到我心有餘悸的聲音,九十九露出打從心底感到愉快般的笑容。
「說鬼故事時,真正的鬼魂也會被吸引過來。那麼,百物語會可說是一種降靈儀式呢。」
……這個人絕對是故意的。
「你現在的表情非常棒喔。正是我最喜歡的。」
「囉嗦!」
我莫名燃起一股怒火,氣他竟然一副幸災樂禍的態度,正常來說,應該要安撫我才對吧!思及此,腦中也浮現九十九將我拉進懷裡、輕輕拍頭安慰的畫面。我搖搖頭趕走這個邪念。
「那麼,回到鋼琴的故事吧。」
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說起方才的故事:
「當眾人察覺事有蹊蹺時,其中一位音樂老師終於無法忍受而遞出辭呈。從最初頻繁的調音到後來演變成特地在教室內加裝監視器,想必累積了不少壓力吧。這位老師已經任職多年,放在學校的私物也就特別多;經過好幾天的收拾,最後要整理的就剩下音樂教室裡的私人教材了……或許,是刻意把這裡留到最後呢。
「那天,當音樂老師把最後一個紙箱封好後,他坐在隨手拉來的椅子上睡著了。當他醒來時,正好是黃昏時分。突然,有個細微的哭泣聲傳進他耳裡。」
「……」
我不禁緊張得握緊拳頭。
「他很快就明白哭聲來自何處。在那台三角鋼琴的琴蓋下方——有個男孩正在哭泣。男孩的四肢全扭向不自然的方向,似乎無法離開琴蓋底下,只能邊哭邊嘗試著扭動身軀。老師嚇得放聲大叫,琴蓋下的男孩發現他醒來後,眨眼間便消失得不見蹤影。」
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老師當下的心情,一定和剛才的我一樣。因為些微的異狀,發覺有什麼不對勁;然後在毫無前兆下,與怪異擦肩而過。
……如果,我和那位音樂老師真的一樣的話。
「千未乃小姐,你覺得老師後來會怎麼做?把他看到男孩的事告訴別人?還是默默地離開學校呢?」
「……都不是。」
「都不是?那究竟會做什麼呢?」
九十九饒有趣味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的話……我的話,會留在那間學校。」
「那又是為何?」
「因為、」
我盡力壓抑自己的語氣,希望藏在話語背後的真意不會被他發現。
「我很在意那個男孩為什麼出現、為什麼在那兒……如果離開的話,不就沒有機會弄明白有關男孩的事嗎?」
九十九好像露出吃驚的表情,很快又變回淡淡的微笑。
「真是典型的恐怖片主角的思考方式呢。」
「又、又沒關係!那老師後來到底怎麼了?」
「嗯~究竟怎麼了呢?」
「咦?……你不知道嗎?」
「因為,這個故事是我編的啊。」
「……欸!?」
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
「沒有人規定百物語會不能說編出來的故事喔?不僅如此,好笑的體驗、不可思議的遭遇……本來在百物語會說的故事,種類是更豐富的。只要能在講完一百話時遇見真正的怪異,故事的內容也就不是那麼重要。」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拿起茶杯啜飲冷掉的茶水。
我看到的那張臉,是真正的怪異嗎?
——現在才擔心這個,會不會太晚了?
要說怪異的話,從一開始就很奇怪。不知不覺來到毫無印象的地方。宛如飛蛾撲火般,被屋內的燭光吸引。對著深夜來訪的陌生人,卻邀請他進屋內。我應該早就知道了:這個地方、眼前的人,都很詭異。
即使如此,我卻沒有立刻奪門而出。我選擇留在這裡,繼續聽九十九朗朗訴說怪談。要說理由的話,只有一個——
我被九十九深深地吸引。我很在意他。我想更了解他。就算這麼做是和恐怖片主角一樣,主動跳入麻煩裡也無所謂。

接下來的時間依舊伴隨著一個一個的故事,緩慢、平穩地流逝。
故事之間夾雜著不少閒聊,使茶壺在途中空了好幾次。一直坐在房內、什麼都不做也有點不好意思,因此在重新泡了兩、三次茶後,我提議和九十九一起去廚房幫忙。
廚房的餐具櫃裡擺了許多副相同的茶具,看來這裡經常有人過來作客。我邊想邊將茶葉罐收進櫃子時,聞到一股異樣的腐臭味。
……又來了。又發生奇怪的事情了。廚房乍看之下非常乾淨,照理來說不會有這種味道……
九十九端著托盤走出廚房,我趕緊跟上去。兩人低沉的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上規律地交叉向前、咦、不對,好像多了第三個人的……?
「怎麼了?」
走在前面的他被我拉住衣襬,轉頭問道。
「……只是、有點害怕……」
我低垂著視線,不敢看他。視線右方正好能看到沒有關好的紙門,我沒仔細多想便往裡頭瞧。
在狹小的房間內,一個老婆婆正背對著這兒,端坐在其中。
「……對了,九十九是和奶奶一起住在這裡嗎?」
「不,我一個人住……為什麼是奶奶?」
「今天有其他客人嗎?」
「今天的客人只有千未乃小姐一個人喔。」
或許是聽到我們的說話聲,老婆婆慢吞吞地轉過頭來——
「!!!」
在和她視線相交之前,我趕緊貼近九十九,將頭埋向他的背。
「哇嗚、嗚嗚嗚、嗚呃呃呃嗚嗚……」
「沒事嗎?總之我們慢慢走回去吧。」
「嗯……」
在意識尚於再度撞鬼的驚慌失措與近距離感受體溫的竊喜之間拉鋸時,我們平安回到百物語會的房間。
然而,在房間內依舊不斷發生各種怪事。更精確地說,是理智彷彿被漸漸侵蝕般,不該看到的東西、不該聽到的聲音,都確實地給予我精神打擊。
牆壁上寫滿鮮紅色的「對不起」。
在耳邊響起嬰兒的啼哭。
隔著紙門,往這兒窺探的漆黑頭顱。
奇異的吱嘎聲遮蓋住九十九所說的話。
在這兒待得越久,越無法保持清醒的意識。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回想起,把聽故事當作閱讀推理小說的輕鬆心情了。
「——終於來到最後的怪談了呢。」
明明感覺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外頭卻仍一片漆黑,這裡該不會是永夜城吧?
原先將房間整體照亮的光林,此刻只剩下唯一一根幾乎快燃盡的蠟燭。地上到處立著長短不一的蠟柱,讓人明確感受到百物語會將走向結尾。
「……?但是,百物語不是……」
「沒錯,本來應該停在第九九話。」
九十九閉上眼睛,停了一會,才繼續說:
「如果渴望怪異的話,就說到最後吧。」
他把選擇權交給了我。
「……嗯。」
「……千未乃小姐,你知道百物語會是從何時開始存在的嗎?」
九十九以問句作為開場白。
「唔……江戶時代?明治時代?」
「據說,在室町時代就有類似的東西呢。不過,當時的百物語會是使用行燈,其他也有許多不同之處……要一直到江戶時代,才發展出使用蠟燭、近似現代的百物語會。……對了,既然用到蠟燭,那也少不了燭台。」
「燭台……?」
他點點頭,似乎很滿意終於切進重點。
「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個充滿傳聞的燭台。沒人知道是從何時起就在那的、老舊的燭台。謠傳這個燭台會詛咒人、甚至吞噬人的靈魂……而有人便想到用這個燭台來講百物語。非常合適對吧?
「百物語會進行得很順利。恐怖的故事、奇妙的故事,偶爾穿插些可笑的故事……每說完一個故事,便吹熄一根蠟燭。就和我們正在做的事一樣呢。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留下最後的一話、最後一根蠟燭便作結。百物語會不過是場遊戲,要是真的發生什麼就困擾了——他們一同守著燭火,等待早晨的來臨。
「然而,儘管處於無風的室內,蠟燭的火卻突然熄滅了。四周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正當他們著急地思索辦法時,從黑暗的深處傳來無法分辨是誰的聲音……好像在呻吟般、低沉模糊的聲音。」
九十九舉起立著最後一根蠟燭的燭台,張開口,以低沉、模糊的嗓音說:

      「 還  有  一  話 」

他輕輕吹熄蠟燭。房間失去照明後,暗得連九十九的表情都看不清楚,只能聽見他繼續說:
「千未乃小姐聽過付喪神吧?」
「、……」
一聽到付喪神這個單字,腦中立刻串聯起無數個線索。
「那個燭台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獲得了靈魂。然後,經由百物語最後的怪異,變成專門蒐集怪談的怪物。渴望著怪奇、以怪異為食的怪物——千未乃小姐,其實你已經察覺了吧?」
全身無法動彈。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沒錯,你身處的這個場所、你眼前的九十九一,正是怪異本身。你說過如果自己是那位音樂老師,會選擇留在學校——但只是『如果』。當遇上真正的怪異時,還是會落荒而逃……就和至今為止的所有人一樣。」
不是的。你誤會了。我想告訴他真正的想法,卻無法順利組織話語。
「……不過,還真是愉快的時光呢,沒想到能看著原本那麼粗神經的人漸漸失去冷靜。我很感謝你陪我說百物語喔。雖然很可惜,但差不多該道別了。」
「!?咦?」
我用力眨眼,彷彿這麼做就能看清他的臉似的,但周遭仍舊暗得徹底。
「故事的講者在最後消失,以怪談來說是不錯的結尾對吧?」
「等、等一下——」
「再見了,請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