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香花火
夏天到了。我第一次感覺到夏季的氣息，是在看著九十九將風鈴吊起來做裝飾時。徐緩的風不時吹動紙籤，清脆的叮噹聲便隨之響起。
「呼——」
我軟爛地趴在木桌上，嘆了一口與哀愁毫無交集的氣。待在九十九家、和他在同個房間的我當然沒有任何理由哀傷。我現在的無力感、頹喪感、無精打采，都能歸咎於一個原因——夏天到了。
「……九十九……」
「是？」
他正熱心觀察剛吊起來的風鈴的角度，頭也不回地答道。
「……冰箱裡有冰淇淋嗎？」
「怎麼可能。那壺麥茶是我唯一能提供讓你消暑的東西了。要是有冰的話，早在千未乃小姐來之前，就被我吃光了。」
「好過分……」
我將還留有些許水滴的杯子貼上臉頰，一邊惱怒地將腳伸向九十九，稍微用力地踢了一下。明明被招待了冰茶卻反過來以暴力相向，所謂恩將仇報就是指我現在的行為吧。
「款待客人可是主人的義務喔！九十九一！」
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是指我這種人吧。
「……既然如此，身為客人的千未乃小姐不也該準備點什麼伴手禮嗎？」
他以游刃有餘的態度坐到我身旁，將臉龐湊近，注視著我微笑。
「從今以後，如果千未乃小姐沒帶兩人分的冰來的話，就不放你進來了。」
「唔……！」
我又羞又氣地轉頭不看他，從一旁的包包裡拿出錢包開始數剩多少錢。就算買最便宜的冰也只能……是不是該增加打工……似乎能理解為了去女僕咖啡廳而省吃儉用的人的心情了。
「別把我的話當真啦。」
九十九伸手把我的錢包關上，以另一隻手摸摸我的頭，見我又重新看向他便開口：「想來的時候就能來，不用準備任何東西。」
我高興又害羞地低下頭，酸酸甜甜的氣氛讓頭腦瞬間失去運轉，沉默了半响後才像是終於想起怎麼說話般開口：「但是……但是但是！」
「嗯？」
「我、我想做些像夏天…會做的事……和九十九一起……」
揣測一番後才加上最後的幾個字，讓這句話成了彆扭的倒裝句。
「像夏天的事……例如呢？」
「例如……」
——叮鈴。
九十九和我不約而同的抬起頭看向頭頂的風鈴。玻璃圓罩上頭畫著一筆一筆色彩鮮艷的線條，遠看就像是——
「煙火！」
我興奮地拍了拍桌子，而他似乎也料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
「吶、吶！最近有祭典嗎？有煙火大會嗎？我們一起去看嘛！」
「有是有，不過……」
他站起身，從一旁的櫃子抽出一疊仔細收納的傳單，把最上頭的那張遞給我。傳單以深藍色為底，上半部是手繪的煙火線條，下半部則以白色的文字說明活動主要事項。
「離這裡最近的煙火大會從八月中開始舉辦。現在才七月初呢。」
「啊～～～～！」
想到還得等上一個月，我生氣地開始在塌塌米上滾來滾去。
「好想快點看煙火～～～～！」
一個不注意，九十九便以一隻腳狠狠踩住我的肚子，使我發出「唔」的一聲悶哼。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先是無奈地嘆口氣，才拿出似乎預備很久的大袋子。
「我早就料到千未乃小姐會吵著要跟我去看煙火了，所以先買了這個——線香煙火。等天色暗下來就能立刻玩喔。」
「哇！」
我跳起來後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袋子，打開來確認內容物。除了線香煙火外，還有龍形煙火、火箭煙火……感覺能玩上好一陣子的豐富種類。
「天才……！天才！九十九是天才！」
「是的，我是天才。」
啊啊、這樣就能和九十九一起看煙火、還能順勢住下來——看來今天一天會過得非常快樂。我用雙手遮住臉頰，希望自己別笑得太開心。
期待已久的夜晚終於到了。九十九趁著天色暗下來前先做好兩人分的蕎麥麵，和坐墊一起擺在面向庭院的緣側。他再把陶瓷小豬裡的線香點燃，同樣擺到一旁。
「早知道就帶浴衣來了。」
我看著忙來忙去的九十九，一邊吃著蕎麥麵一邊悠閒地說。
「少在那邊白吃白喝，過來幫忙。」
「是～」
我和他一起把裝滿水的水桶搬到庭院中間。我悄悄地移動水桶的位置，想讓月光剛好投影在水面上，這個舉止很快被他發現了。
「……小孩子。」
「才不是！是浪漫精神！」
九十九沒有理我，而是坐到準備好的坐墊上，開始吃起他的那份蕎麥麵。我也趕緊回到位子，和他肩並肩一同吸允麵條。等我們都吃完後，夜色也更濃了幾分，高掛在頭頂的月亮顯得輪廓分明。
他俐落地將碗盤都疊起來，對我說：「我去洗碗，千未乃小姐先開始玩吧。」
「欸、啊、嗯。」
我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才點頭。九十九大概也注意到我的異樣，卻沒多說什麼，逕自走向廚房。過了一會，從房屋深處傳來些微的水聲。
「……」
我打開裝滿玩具煙火的袋子，挑了幾款後，再將九十九準備的火柴點燃、替煙火點火。從吱吱聲轉為霹靂啪啦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我以兩指輕輕捏著線香煙火的上端，小心不讓身體搖晃，並緊緊盯著正綻放異彩的光點。
……好無聊。
我對九十九說了謊。其實我對煙火一點興趣都沒有。不管是漂亮的風景還是纖細的藝術品，對我來說，只要看看照片就足夠了。所謂「夏日的風物詩」更是毫無魅力的概念。線香煙火如果不是和九十九一起玩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我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無法輕易被景色感動的一面，才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可是他卻先離開，丟下我一個人玩線香煙火。這樣一點都不開心。
我一邊在心裡埋怨著，一邊將視線固定在煙火上頭。希望現在的我看起來像是正入迷地欣賞火花，而不是因為被丟下而感到寂寞。
「——千未乃小姐？」
一聽到熟悉的嗓音，我的心臟便高興得跳動。抬起頭一看，不知不覺間他已換上黑色的浴衣，回到我身旁坐下。
「啊、不公平！竟然自己穿浴衣！」
「……就算你這麼說……穿了就是穿了，再換下來也很麻煩。」
「呣——」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
「？怎麼了？」
「感覺千未乃小姐不是很樂在其中呢。」
「呃。」
糟糕。果然很明顯嗎？
在我來得及想出該怎麼回應前，九十九先伸手握住我捏著線香煙火的手；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火花立刻從線香前端落下，周圍變得稍微黯淡了些。
「怎、怎、怎麼了！？」
「……千未乃小姐知道嗎？人的記憶是很複雜的喔。」
「嗯、嗯……？」
我對突然展開的話題完全摸不著頭緒。
「就是說，不只是眼前所看到的，還有聽到的聲音、聞到的氣味、當下的心情，這些在記憶中都是互相連結的——就像現在，千未乃小姐，你能感覺到我的手嗎？」
「可……可以。」
「那麼，之後千未乃小姐看到線香煙火時，都能回憶起現在我握著你的手的感覺——本來想這麼說，但煙火卻熄了呢。」
九十九從袋子裡拿出另一根線香煙火，用火柴將之點燃，小小的霹靂啪啦聲愉快地響起；他將捏著煙火的手主動靠過來，笑著說：「這次換你來握我的手。」
我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將手放上他的手背。全身籠罩在微熱之中不知是否為燃燒中的煙火所造成的。微光照著我們交疊的手，那副景象似乎將和烙印於眼底的閃光一同緊鎖在記憶深處。
「……可是、那個……記憶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對吧？」
「嗯，是沒錯。」
「所、所以……」
我暗自祈禱煙火的光芒不足以照亮羞紅的臉龐和耳根。
「可以每年都更新這段回憶嗎？」
「、……當然可以。」
太好了。太好了。這樣的話，我好像——好像、真的會喜歡上煙火。